余劍龍 :也談新事入舊詩(二)——以異語代替現代事物字詞
古典瞬間.《文匯報》http://www.wenweipo.com [2009-03-18]
詩人在舊詩中描寫新事,直接引用常用的現代事物字詞的審美問題,前文已述。但如果引用的字詞是不常用的異族字詞呢?筆者發現,一些詩人會使用這些不常用的異族語言來創作。異語是指以夾用標準語以外的、少量異族語言的詞語,提高說寫的接受效果的修辭文本模式。(吳禮權:《修辭心理學》,頁160-4)這些異語,包括了外語語音藉詞、非本地域方言及外語直接挪用。
外語語音藉詞
語音藉詞主要是指音譯成漢字的外語,但本文所指的並非日常已廣泛應用的藉詞,因為它們經過長期應用,已被漢語語言系統吸收,我們對它們的感覺無異於一般現代事物字詞。本文的藉詞僅指詩人創作時,故意對現代事物的原有外文名稱擬音而成的詞語。
清末文人急於傳入西方新思想救國,黃遵憲早已提倡以語音藉詞應付詞語不足,稱為「還音」(張堂錡:《黃遵憲及其詩研究》,頁75)。然而藉詞的閱讀過程存在不少問題,試以〈倫敦竹枝詞〉(《上海洋場竹枝詞,頁104-105)為例說明:「握手相逢姑莫林,喃喃私語怕人聽。定期後會神休誤,臨別開司劇有聲。」首句的「姑莫林」是英語 Good morning的語音藉詞,結句「開司」即英俗的 「接吻 (kiss)」。坦白說,讀者未必能讀出以上的意思,因為讀者先要正確猜擬讀音。以「姑莫林」為例,讀者要先從「姑莫林」想及其讀音[gu1 mok6 lam4](粵音)或[gu1 mo4 lin2](普通話),再藉諧音以擬測原文Good Morning。此種解讀其實是解碼過程,如果過程出錯,讀者便不能理解句意,更勿論賞析全詩了。此外,不同的詩人所創作的藉詞也會因地域不同而有理解困難,上例藉詞明顯以普通話為據,以粵方言為母語的香港讀者便難以解讀。
隨著現代漢語的發展,西方概念和事物已能從中文找到基本相應和等值的語彙以作直譯,現時詩作已甚少應用語音藉詞。而且,語音藉詞與直接引用現代名物同樣與古典詩詞的期待視野不協。比較兩者,閱讀直接引用現代事物的詩作時,讀者是在閱讀過程進行的瞬間,直覺地產生期待失望;相反,在發現語音藉詞的不協調之前,卻需要經過額外的解讀過程,延長了失望的時間,容易造成更大的期待失望,甚至產生期許脫軌的喜劇效果。因此,現今詩人傾向利用這種方法以構成調笑的效果。台灣地區的詩人壯齌〈聖地牙哥下城購香精蠟燭戲作〉(「網路古典詩詞雅集.詩薈」):「微火精油上,仙芬斗室間。西文標燭背,寐得映台灣。」詩作先以古典詩詞既有意象,營造類似焚香的古典情境,將燃點香精蠟燭的納入古典氛圍。第三句以「西文標燭背」的作為提示,給予讀者解讀結句的線索,當讀者經過漫長的解讀過程,解讀出結句 「寐得映台灣」即英文Made in Taiwan的時候,與期待視野的強烈不協調導致了期許脫軌,達到了詩人「戲作」的調笑效果。
非本地域方言
舊詩的標準語是唐宋明清時期的詩詞用語,在此之外的便是非標準語。非標準語包括了本地語和非本地語,然而本地語是日常所用的,因此它們屬於前文直接引用現代事物字詞的範圍,非本地語才屬本文的異語,它們實際上是指非本地域的方言。
引入非本地語的問題是,只要文本脫離其區域範圍內的目標讀者,它的審美效果便會變得不穩定。雖然如此,但如果詩人的目標讀者只是本地人的話,這不失為處理現代事物的好方法。例如寄園寄客的〈敬和涼亭主人吟長寄遠〉(「網路古典詩詞雅集.詩薈」網頁):「久別家山杳,詩朋勝比鄰。古今同厚薄,遐邇一般親。覓句酬知己,栽花慰老身。熒屏無冷暖,共醉四時春。」詩人身處台灣地區,而詩中的「熒屏」則是內地的用語,台灣地區常用的稱呼是「螢光幕」;鄒穎文的〈蘇幕遮〉(《第十二屆全港詩詞創作比賽--填詞獲獎作品》)亦有「熒屏」一詞,鄒氏是香港人,香港人把電腦的「螢光幕」依照英文monitor略稱為mon。總之,不論是寄園寄客還是鄒氏,他們不約而同地引用非本地詞語「熒屏」,是為了令詩作與目標讀者維持足夠審美距離,不至於因 「螢光幕」或 「mon」太接近他們地域讀者的日常生活,引發實用性的聯想而對審美活動有負面的影響。
然而,如果此內地讀者讀到此二詩,他們便感受不同了,因為「熒屏」是他們的日常用語。
方言入詩,其實早被黃遵憲提倡,但是今時今日現代詩人引入他人之方言,是為了透過陌生感維持審美距離,與黃遵憲當年主張引入方言是為了我手寫我口,有本質上的不同。
外語直接挪用
外語挪用是指從非漢字的語言系統,連形帶音挪用詞語到詩詞之中。然而,此類處理手法所引用的外國語文,必須為非日常慣用之外國語文,否則便應歸於第一節直接引用的類別。例如,一郡〈特區即事〉(《一郡三閑集》網頁)有「高樓誇灝景,一馬得三T」句,「三T」已經是香港慣用的實馬術語,從審美過程的角度看,與實際生活距離太近。相反,外語挪用的審美距離不是太近而是太遠。試舉陳耀南(《東瀛詩草》,頁10,14)的〈自嘲〉兩首以作分析:「無端歲月以蹉跎,可羨後生識見多。論雅談風瓶水瀉,旁觀我只聽。」「京言阪語秋風過,腹儉洋文恨不多。酬應日中安所仗,隨人囫圇說。」第一首的「」(粵音近「鴉羅」)是日語常用發語詞,詩人聽日人說話常只聽得懂發語詞,自嘲不諳日語。第二首的「」(粵音近「多磨」)解作多謝,突出了日人注重日常禮節的特點。外語挪用在此兩首詩中,保留了實際感發詩人情感的處境原狀。
不過並非每個讀者都能受惠於外語,詩中引入非漢字的語文,雖然能引起注意,但日語平假名與漢字的字型不協,詩作字面上不能構成單一完形。外語的出現亦顯然與一般讀者的期待視野不協,容易導致失望的產生和對文本的厭惡,然而兩處日語都與詩作的韻腳音近,這文藝技巧而或可產生補救的審美效果。此外,外語解讀是另一問題,不懂日語的讀者不可能在沒有註解的情況下明白上引詩作,因此,外語挪用必須靠注譯等配套的方法,才不致構成理解困難。
由前文及上文可見,直接引用現代事物字詞,及以異語代替現代事物字詞,二者的審美效果可謂過猶不及,未算理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