言志與詩讖、讖詩、偽讖
詩本言志,在心為志,發言為詩,言志,在於心之所向,是作者內心所蘊之情而見乎文。近於讖而非讖者,如薛濤之:
枝迎南北鳥;
葉送往來風。
是言志也。又如寇萊公少時,應塾師課題詩云:
只有天在上,更無山與齊,
舉頭紅日近,回首白雲低。
塾師驚為宰臣氣格。若毛澤東主席十三歲之「詠井」:
只吃井裏水,
永遠長不長。
言志氣慨,自是非同小可。此皆言志,蓋是託於六義所發之志。
言志與詩讖何別,曰:詩讖正在六義之外,別有會意處。乃言志之時,不經意而流露之讖記,大多為不祥之語,其差別,正是脫離作者字面言志之意。
「詩讖」一辭,首見乎《世說新語》仇隙第三十六:「孫秀既恨石崇不與綠珠,又憾潘岳昔遇之不以禮,後秀為中書令,岳省內見之,因喚曰:「孫令,憶疇昔周旋不?」秀曰:「中心藏之,何日忘之?」岳於是始知必不免。後收石崇、歐陽堅石,同日收岳。石先送市,亦不相知。潘後至,石謂潘曰:「安仁,卿亦復爾邪?」潘曰:「可謂『白首同所歸』。」潘金谷集詩云:
投分寄石友,
白首同所歸。
乃成其讖。」
此所謂「讖」,非言志之本義,而因別意成讖。向後言「詩讖」者,每附於詩話之類。
梁武帝冬日詩:
雪花無有蒂,
冰鏡不安臺。
梁簡文帝詠月詩:
飛輪了無徹,
明鏡不安臺。
所謂「竟成臺城之讖」,初唐盧照鄰有「曲池荷」:
浮香繞曲岸,圓影覆華池,
常恐秋風早,飄零君不知。
後投水死,人以為詩讖。明都穆《南濠詩話》載:「張修撰亨父工於詩,嘗歲晚與翰林諸公聯句,有云:
生事殘年話,
風流後輩誇。
竟以是月卒,亦詩讖也。」此處「風流後輩誇」,意明是已不留人間,詩為氣機先萌。
清周容《春酒堂詩話》載:「薛道衡『空梁落燕泥』,竟至殺身。永叔云:『未為絕響,何至君臣相仇!』予曰:此原非絕響,直是道衡詩讖耳。『庭草無人隨意綠』,亦猶是也。」
又:「丁酉夏,別楊猶龍歸,後先生書來,附以詩,結云:「聽到江猿第幾聲?」予為之悽然,然不以為怪。癸卯夏夜不寐,吟諷此句,疑唐人曾有之。乃檢唐集,見李司馬〈送劉侍郎〉絕句云:
幾人同入謝宣城,未及酬恩隔死生,
惟有夜猿知客恨,嶧陽溪路第三聲。
不覺大怪,至秋而聞先生歿矣。死生之隔,竟成詩讖,豈李司馬詩先為吾二人作案耶?痛哉!」
《閱微草堂筆記》有詩讖數則:
蔣編修菱溪,赤崖先生子也,喜吟詠,嘗作七夕詩曰:
一霎人間簫鼓收,
羊燈無燄三更碧。
又作中元詩曰:
兩岸紅沙多旋舞,
驚風不定到三更。
赤崖先生見之愀然曰:何忽作鬼語,果不久下世…(下略)。
又記:先師何勵庵先生諱琇,雍正癸丑進士,官至宗人府主事,宦途坎坷,貧病以終,著有《樵香小記》多考證經史疑義,今著錄《四庫全書》中,為詩頗喜陸放翁,一日作詠懷詩曰:
冷署蕭條早放衙,閒官風味似仙家,
偶來舊友尋棋局,絕少餘錢落畫家。
又
淺碧好儲消夏色,嫣紅已到殿春花,
鏡中頻看頭如雪,愛惜流光倍有加。
為余書於扇上,姚安公見之,沉吟曰:「何摧抑哀怨乃爾。」殆神志已穨乎,果以是年夏秋間謝世,古云詩讖,理或有之。
最關紀老所慟者,恐是侍姬沈明玕,其記曰:
侍姬明玕粗知文義,亦能以常言成韻,嘗夏夜月明,窗外夾竹桃盛開,影落枕上,因作花影詩曰:
絳桃映月數枝斜,影落窗紗透帳紗,
三處婆娑花一樣,只憐兩處是空花。
意頗自喜,次年竟病歿,其婢玉臺侍余二年餘,年甫十八,亦相繼夭逝,兩處空花,遂成詩讖,氣機所動,作者殊不自知也。
「只憐兩處是空花」實是好句,萬般無奈者,終歸一個「憐」字。
尤奇者「夢讖」:
亡姪汝備,字理含,嘗夢人對之誦詩,醒而記其一聯曰:
草草鶯花春似夢;
沉沉風雨夜如年。
以告余,余訝其非佳讖,果以戊辰閏七月夭逝,後其妻武強張氏,撫弟子為嗣,苦節終身,凡三十餘年,未嘗一夕解衣睡,至今婢能言之,乃悟二語為孀閨獨宿之兆也。
讖詩則又不同,乃是讖之以詩也,與符讖、圖讖、讖文、讖語之意同,此乃以韻語行之,故謂之「讖詩」,當起於西漢,其事不多,散載五行志中。後漢光武時《赤伏符》曰:
劉秀發兵捕不道,
四夷雲集龍斗野,
四七之際火為主。
又有:
劉秀發兵捕不道,
卯金修德為天子。
都說劉氏中興。劉歆索性也改名叫「秀」,以應符瑞。至於東漢末:
千里草、何青青,
十日上,不得生。
讖記董卓將亡甚明。
言讖,無代不有,儼然是國故文化。而讖亦有真偽,皮日休為黃巢造讖詩,偽之最明者,其辭曰:
欲識聖人姓,田八二十一,
欲識聖人名,果頭三屈律。
偽讖在今者,如八十三(1994)年底,臺北市長選戰方熾,趙少康、黃大洲、陳水扁三雄鼎峙,十一月十七日(星期四)某報「黑白集」刊載「劉伯溫加入選戰」,謂有「非正式文宣」流傳在人間,曰:
陳年佳釀對愁飲,湖水碧波扁舟移,
高臺獨立無思緒,遙望山河憂難替,
黃山雨後多崢嶸,大漢綠洲天連地,
任由騁馳展抱負,勝比豪傑定永利。
媒體特摘其句中字曰:「某也獨立無望,某也聯任勝利」然,又有一本,順勢推舟託在劉伯恩名下,以詞行之曰:
高臺獨立雨傾盆,屋倒牆坍乏善陳,
惡水扁舟何處去,菊殘花落徑難尋,
落葉盡,蠟梅生,新梅連線奪綠妍,
春來完璧情歸趙,耆少康寧展前程。
若問選民作何感想,正確底事,不如謂之「詩妖」。詩妖何謂也。
今日口水滿天飛者,謂之「語妖」;
文用諧音字、符號者,謂之「字妖」;
奇裝異服,謂之「服妖」,請以此類推詩妖可矣。
惟說:王介甫〈明妃曲〉有云:
家人萬里傳消息,好在氈城莫相憶,
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,人生失意無南北。
又云:
「漢恩自淺胡自深。」
說是「介甫少而名世,長而結主,何所憤激而為此言?使當高宗之日,介甫其為秦太師乎?靖康之禍,釀自熙寧,王、秦兩相,實遙應焉,此詩為之讖矣。」
所說「詩為之讖」,其意實指詩風,非如上述之別讖,以此視為詩讖,終嫌毋妄。
又此類詩乃是矯情,詩而矯情,自古所不免,是以詩而能文質彬彬為難,文勝質則史,質勝文則野,故知詩史為難。
矯情詩,今日尤多,未老言老,未窮言窮者,皆是也,世間詩文以窮愁為淒美者,鮮不至此,昌黎有送窮之文,世怪其牧伯言窮,毋乃矯情之甚者,是此類皆矯情之作,不宜謂之詩讖也。非六義之外,別有領會也。
粗稿籠統,願有裨益諸君。
籤詩當另說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