言志、詩讖、讖詩、偽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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版主: 五葉, 壯齋

言志、詩讖、讖詩、偽讖

文章南山子 » 2003-04-02 11:02 PM

言志與詩讖、讖詩、偽讖

詩本言志,在心為志,發言為詩,言志,在於心之所向,是作者內心所蘊之情而見乎文。近於讖而非讖者,如薛濤之:

枝迎南北鳥;
葉送往來風。

是言志也。又如寇萊公少時,應塾師課題詩云:

只有天在上,更無山與齊,
舉頭紅日近,回首白雲低。

塾師驚為宰臣氣格。若毛澤東主席十三歲之「詠井」:

只吃井裏水,
永遠長不長。

言志氣慨,自是非同小可。此皆言志,蓋是託於六義所發之志。

言志與詩讖何別,曰:詩讖正在六義之外,別有會意處。乃言志之時,不經意而流露之讖記,大多為不祥之語,其差別,正是脫離作者字面言志之意。

「詩讖」一辭,首見乎《世說新語》仇隙第三十六:「孫秀既恨石崇不與綠珠,又憾潘岳昔遇之不以禮,後秀為中書令,岳省內見之,因喚曰:「孫令,憶疇昔周旋不?」秀曰:「中心藏之,何日忘之?」岳於是始知必不免。後收石崇、歐陽堅石,同日收岳。石先送市,亦不相知。潘後至,石謂潘曰:「安仁,卿亦復爾邪?」潘曰:「可謂『白首同所歸』。」潘金谷集詩云:

投分寄石友,
白首同所歸。

乃成其讖。」
此所謂「讖」,非言志之本義,而因別意成讖。向後言「詩讖」者,每附於詩話之類。

梁武帝冬日詩:

雪花無有蒂,
冰鏡不安臺。

梁簡文帝詠月詩:

飛輪了無徹,
明鏡不安臺。

所謂「竟成臺城之讖」,初唐盧照鄰有「曲池荷」:

浮香繞曲岸,圓影覆華池,
常恐秋風早,飄零君不知。

後投水死,人以為詩讖。明都穆《南濠詩話》載:「張修撰亨父工於詩,嘗歲晚與翰林諸公聯句,有云:

生事殘年話,
風流後輩誇。

竟以是月卒,亦詩讖也。」此處「風流後輩誇」,意明是已不留人間,詩為氣機先萌。

清周容《春酒堂詩話》載:「薛道衡『空梁落燕泥』,竟至殺身。永叔云:『未為絕響,何至君臣相仇!』予曰:此原非絕響,直是道衡詩讖耳。『庭草無人隨意綠』,亦猶是也。」
又:「丁酉夏,別楊猶龍歸,後先生書來,附以詩,結云:「聽到江猿第幾聲?」予為之悽然,然不以為怪。癸卯夏夜不寐,吟諷此句,疑唐人曾有之。乃檢唐集,見李司馬〈送劉侍郎〉絕句云:

幾人同入謝宣城,未及酬恩隔死生,
惟有夜猿知客恨,嶧陽溪路第三聲。

不覺大怪,至秋而聞先生歿矣。死生之隔,竟成詩讖,豈李司馬詩先為吾二人作案耶?痛哉!」

《閱微草堂筆記》有詩讖數則:
蔣編修菱溪,赤崖先生子也,喜吟詠,嘗作七夕詩曰:

一霎人間簫鼓收,
羊燈無燄三更碧。

又作中元詩曰:

兩岸紅沙多旋舞,
驚風不定到三更。

赤崖先生見之愀然曰:何忽作鬼語,果不久下世…(下略)。

又記:先師何勵庵先生諱琇,雍正癸丑進士,官至宗人府主事,宦途坎坷,貧病以終,著有《樵香小記》多考證經史疑義,今著錄《四庫全書》中,為詩頗喜陸放翁,一日作詠懷詩曰:

冷署蕭條早放衙,閒官風味似仙家,
偶來舊友尋棋局,絕少餘錢落畫家。

淺碧好儲消夏色,嫣紅已到殿春花,
鏡中頻看頭如雪,愛惜流光倍有加。

為余書於扇上,姚安公見之,沉吟曰:「何摧抑哀怨乃爾。」殆神志已穨乎,果以是年夏秋間謝世,古云詩讖,理或有之。

最關紀老所慟者,恐是侍姬沈明玕,其記曰:
侍姬明玕粗知文義,亦能以常言成韻,嘗夏夜月明,窗外夾竹桃盛開,影落枕上,因作花影詩曰:

絳桃映月數枝斜,影落窗紗透帳紗,
三處婆娑花一樣,只憐兩處是空花。

意頗自喜,次年竟病歿,其婢玉臺侍余二年餘,年甫十八,亦相繼夭逝,兩處空花,遂成詩讖,氣機所動,作者殊不自知也。
「只憐兩處是空花」實是好句,萬般無奈者,終歸一個「憐」字。

尤奇者「夢讖」:
亡姪汝備,字理含,嘗夢人對之誦詩,醒而記其一聯曰:

草草鶯花春似夢;
沉沉風雨夜如年。

以告余,余訝其非佳讖,果以戊辰閏七月夭逝,後其妻武強張氏,撫弟子為嗣,苦節終身,凡三十餘年,未嘗一夕解衣睡,至今婢能言之,乃悟二語為孀閨獨宿之兆也。

讖詩則又不同,乃是讖之以詩也,與符讖、圖讖、讖文、讖語之意同,此乃以韻語行之,故謂之「讖詩」,當起於西漢,其事不多,散載五行志中。後漢光武時《赤伏符》曰:

劉秀發兵捕不道,
四夷雲集龍斗野,
四七之際火為主。

又有:

劉秀發兵捕不道,
卯金修德為天子。

都說劉氏中興。劉歆索性也改名叫「秀」,以應符瑞。至於東漢末:

千里草、何青青,
十日上,不得生。

讖記董卓將亡甚明。
言讖,無代不有,儼然是國故文化。而讖亦有真偽,皮日休為黃巢造讖詩,偽之最明者,其辭曰:

欲識聖人姓,田八二十一,
欲識聖人名,果頭三屈律。

偽讖在今者,如八十三(1994)年底,臺北市長選戰方熾,趙少康、黃大洲、陳水扁三雄鼎峙,十一月十七日(星期四)某報「黑白集」刊載「劉伯溫加入選戰」,謂有「非正式文宣」流傳在人間,曰:

陳年佳釀對愁飲,湖水碧波扁舟移,
高臺獨立無思緒,遙望山河憂難替,
黃山雨後多崢嶸,大漢綠洲天連地,
任由騁馳展抱負,勝比豪傑定永利。

媒體特摘其句中字曰:「某也獨立無望,某也聯任勝利」然,又有一本,順勢推舟託在劉伯恩名下,以詞行之曰:

高臺獨立雨傾盆,屋倒牆坍乏善陳,
惡水扁舟何處去,菊殘花落徑難尋,
落葉盡,蠟梅生,新梅連線奪綠妍,
春來完璧情歸趙,耆少康寧展前程。

若問選民作何感想,正確底事,不如謂之「詩妖」。詩妖何謂也。
今日口水滿天飛者,謂之「語妖」;
文用諧音字、符號者,謂之「字妖」;
奇裝異服,謂之「服妖」,請以此類推詩妖可矣。

惟說:王介甫〈明妃曲〉有云:

家人萬里傳消息,好在氈城莫相憶,
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,人生失意無南北。

又云:

「漢恩自淺胡自深。」

說是「介甫少而名世,長而結主,何所憤激而為此言?使當高宗之日,介甫其為秦太師乎?靖康之禍,釀自熙寧,王、秦兩相,實遙應焉,此詩為之讖矣。」

所說「詩為之讖」,其意實指詩風,非如上述之別讖,以此視為詩讖,終嫌毋妄。
又此類詩乃是矯情,詩而矯情,自古所不免,是以詩而能文質彬彬為難,文勝質則史,質勝文則野,故知詩史為難。
矯情詩,今日尤多,未老言老,未窮言窮者,皆是也,世間詩文以窮愁為淒美者,鮮不至此,昌黎有送窮之文,世怪其牧伯言窮,毋乃矯情之甚者,是此類皆矯情之作,不宜謂之詩讖也。非六義之外,別有領會也。

粗稿籠統,願有裨益諸君。
籤詩當另說之。
南山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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