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世紀初詩歌的嘗試-從梁啟超到胡適
詩歌更新的嘗試應追溯於晚清。從晚清梁啟超的提倡中,在傳統中嘗試汲取本來的古體律,成就晚清詩界革命。詩界革命其實是由梁啟超在1899年在《清議報》上提出的,先前夏曾佑、譚嗣同的“新學詩”及黃遵憲的“新派詩”均不同於詩界革命詩歌。可惜的是這種嘗試是吃力不討好,這是因為爭取不到兩方面的參與者。
第一班是廢了科舉的殘餘士子。他們的頭腦大多已八股文化,不能轉向,對此種文體感到壓力不順暢,又未到過西方或接觸西方文學,怎能「吟到中華以外天」?而第二班,是後來革命派。留學的份子在日本或美國等已強烈感受到傅統的凋萎,在間接或直接地接受西方傳統和現代化中,詩界革命看來似是舊瓶新酒的過渡。但對於二十世紀詩歌史的走向,是一種模糊的現代化覺醒。之不過晚清的詩歌革命大大忽略了兩大元素,為新世界命名的兩種東西,就是傳統的白話文和西方的翻譯。
黃遵憲是晚清的外交官,到訪過日本,美國,可惜他是一個舉人,傳統的壓力過大,他擁有的命名能力不夠,現觀察其<今別離>一詩:
今別離 其二
朝寄平安語,暮寄相思字;
馳書迅已極,雲是君所寄。
既非君手書,又無君默記;
雖署花字名,知誰箝緡尾。
尋常並坐語,未遽悉心事,
況經三四譯,豈能達人意?
只有斑斑墨,頗似臨行淚。
門前兩行樹,離離到天際,
中央亦有絲,有絲兩頭繫。
如何君寄書,斷續不時至?
每日百須臾,書到時有幾?
一息不相聞,使我容顔悴。
安得如電光,一閃至君旁!
黃遵憲想寫的是電報的迅速。復古改良的樂府載體有一種壓力,是寫作時慣性單向傳統仿傚,一種新的文體並不旗幟鮮明地明顯,對新事物的語境消化不良。這詩明顯是前人沒有的書寫對象,就是電報。可惜的是每一句句式也是詩詞的經典,不是我手寫我口的東西。而為新事物翻譯命名的,僅是「電光」一詞,這是時代的局限。儘管黃遵憲另有寫日本的櫻花,倫敦的大霧等詩,也只好是傳統的語句。
而錢鍾書更於《談藝錄》已明確指出其詩只是用幾個新字而已,但我並不這樣認為。從內容上,這種目光可說是現代意識形態的覺醒,詩歌擁有西方的語境,是前人未有的開創者。詩人敏銳察覺到身處於晚清的時空,而不是在盛唐,從而傾覆傳統的意象,寫了電報這身旁的神奇事物。只是黃遵憲開始一點後停滯不前,但二十世紀詩歌史開闢的目光應放在其身上,是為後來者開路,縱然只是開跑了半步而交棒。
黃遵憲的繼承者之一,是柳亞子。柳亞子曾就讀於上海愛國學社,以蔡元培為學校總理。教學科目有算學、理科、地理和英文等,是新派的學堂。比起黃遵憲的舉人身分,柳亞子傳統詩歌的陰影已逐漸減低。在詩歌的語言上,柳亞子已向白話化進上一層。而關於英釋詞語入詩,其實最早可溯源自遠早於梁啟超和黃遵憲的上海詩歌。而柳亞子更以盧梭﹑斯賓塞﹑民權﹑自由一類新名詞入詩﹐力求創造出新的語境。現引元旦感懷一詩:
希望前途竟若何?天荒地老感情多。三河俠少誰相識,一掬雄心總不磨。理想飛騰新世界,年華孤負好頭顱。椒花柏酒無情緒,自唱巴黎革命歌。
這詩表現民族的危機感和革命的焦灼,但也是充滿希望的焦灼,唱其巴黎革命的馬賽曲。詩歌的內容更已擺脫古典的中和美,表現現代性的危機和焦慮。但是,對詩歌創新的進程而言,也只是繼續跑了一兩步。
但為了繼續新世紀詩歌的命名權,接棒者只好落在胡適身上。他與黃遵憲的相同之處,就是同處於西方的語境,他曾留學於美國。幸運的是,他是一位留學生,對詩歌傳統的壓力大大減低之外,更飽嘗西方文化的撞擊。《嘗試集》中〈贈朱經農〉一詩中的句子,便是一種過渡的嘗試,他承接著:
「回頭你我年老時,粉條黑板作講師」
「幸能勉強不喝酒,未可全斷淡巴菰」
「更喜你我都少年,「辟克匿克」來江邊」
「回頭你我年老時」,已見白話文的干涉已大為增加。翻譯命名的詞彙很多,粉條看來並不可能吃,其實就是粉筆,配搭同是外來事物的黑板。而「淡巴菰」(tobaco,香煙)、「辟克匿克」(picnic,野餐),則屬於草創的命名階段,看來辟克匿克就似吟咒語般,只顧及音譯,而沒有顧及義譯。不過這種摸索和嘗試,相對於黃遵憲和柳亞子而言,這新世界的書寫已再走了一大步了,是嶄新的五四詩歌形式的草創。日後詩歌的焦慮亦逐漸嘗試,由社會擴大至人類本身生存的焦慮。
4-9-07
曾刊於國學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