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熟四論 南山子記
十月五日,好風吹上藥樓,教授孤懷久蟄,欣然韻儔及門,席間興發,因為生熟四論,啟蒙後學,不敏謹記之曰:謂在臺詩人者,包舉外省詩人與臺灣詩人,所為詩,不及卅年前,因言詩有四境,四境者曰生、曰熟、又生、又熟。
初謂「生」者,生硬也。平仄未諧、押韻出韻、對仗失對者是也。
次謂「熟」者,濫熟也。平仄、押韻、對仗皆能之,乃至二六時中皆有詩,飢亦詩、飽亦詩、饜飫溫酣亦有詩,至此境界,非不能詩也,乃率爾操觚者也,舉三臺而屬之,可以萬家,斯能嫻熟而不能奇致,是病於濫而流於俗也。
三曰「生」者,奇特也。奇者,毋太生,太生則澀,此乃出乎常態,非可思及,是人人心中所有,筆下所無者也。舉李商隱〈吃竹筍〉曰:「皇都陸海應無數,忍剪凌雲一寸心。」以竹為君子,虛心有節,非時剪伐,暗示作者一般心境,以是為新奇。
欲階於此,為詩「避俗先避熟;避熟須鍛煉。」避熟者,先避襲用成語舊典,如「才高八斗」、「萬紫千紅」等等,切莫了不鎔裁潤色,逕為套用,便以為能詩。前清有詩呈散原陳三立者,中有句曰「松密月如死,塔高天亦驚。」詩師賈島也,散原曰:「詩自是可,惟其中『高』字,差了半字,似可再斟酌!」因謂「高」不如「獰」,謂塔獰,而天為之驚,詩意尤切也。然此鍛煉,尚餘斧鑿痕。觀此詩,可知「死」、「獰」皆鍛煉之所由生也。雖經鍛煉,詩能至此,舉三臺而屬之者,不足十家。
四曰「熟」者,圓熟也。以王孟為境界,乃詩之「歸墟」,如:
「行到水窮處,坐看雲起時。」(王維〈終南別業〉)。
「春眠不覺曉,處處聞啼鳥。」(孟浩然〈春曉〉)。
「江流天地外,山色有無中。」
此圓熟也。然須領略言近旨遠,語近情遙之旨,以淺近之語,蘊藏無窮之意。
時之大學生效王孟者,不知此要領,遂至有「一個大饅頭,兩人分來吃」之累,又舊有詠女指揮家郭美貞之詩曰:「大眼睛,黑又亮;指揮棒,細又長。」皆是語雖至近而無韻也。紀曉嵐謂:「詩自王、孟學起,不油腔滑調不止;詞自李後主、李清照學起,亦然。」蓋無其身世,則無其情也,徒倚聲為詩詞而已。是詩當學晚唐,如李商隱之章法跳脫,字句鍛煉,杜旬鶴、溫非卿輩皆然。至此,欲舉三臺而屬之者,無可當之者矣。
謂「奇特」之法者,「突破語言習慣連結」也,乃謂「為人須老實,為詩須調皮;為人須豪放,為詩須蘊藉」,始足以當之。謂「調皮」者,意同「慧詰」、「小聰明」。此聰明之用,如今造句曰:「一庭疏雨濕○○」,此處「○○」二字處,明是平聲字,當如何下筆為是,請析之曰:
若謂:「一庭疏雨濕泥巴」,亦無不可,只此詩味,便同嚼蠟。
若謂:「一庭疏雨濕春泥」,稍有潤色,然雨落歸土,自然如此。
若謂:「一庭疏雨濕殘紅」,雨打落花,條理自然,然猶是邏輯理路也。
若謂「一庭疏雨濕黃昏」,雨落於時間,跳脫習慣連結,於詩倍饒韻致,然猶不如「一庭疏雨濕春愁」,雨落在詩人之心情,此正是「人人心中有,筆下所無者」之慧詰;即是「突破語言習慣連結」,乃得自吳萬谷師之「化無關為有關」,舊說「化無情為有情」是也。
故為詩,必求雅,求雅之道必辨俗,雅俗之辨,最關詩心,既雅矣,亦必求通,語無倫次,意不通暢,無以為詩。再舉一例,如「一竿秋月釣○○」,此「○○」兩字當如何下?
或曰:「一竿秋月釣青蛙」,月下釣蛙,描繪情景,無乃太唐突。
或曰:「一竿秋月釣游魚」,持竿自是釣魚,然此不必贅述。
或曰:「一竿秋月釣鱸魚」,鱸魚,稍有典實可稽,亦通。
或曰:「一竿秋月釣江波」,水中有魚,條理可通。
或曰:「一竿秋月釣清風」,釣於情境之中,是為雅而通也。
若曰:「一竿秋月釣皮鞋」,謂是皮鞋掉入水去,須釣起,奈不令人聞之噴飯,至若「一竿秋月釣飛禽」,如何不令人捧腹?
張鶴有詩「小舟載滿○歸去,卻愛夕陽猶在山」,此處「○」字用「詩」字之妙,乃資於鍛煉,以至於圓熟也。凡此為爾輩好詩者述之,有聞斯行之之用,乃稱快意也,一般大學生筆記以為功課者,未能實現所論,終是隔一塵。
南山子聞之,乃喟然曰,所示凡近,如示諸掌,而學者所患在不能力行,豈曰道大不可語破。
○南山子按:
先按:謂十家者,以余數訪,謹聞教授粗舉數人之名,謝世者有:于右任、陳含光、彭醇士、李漁叔(張教授本師)、周棄子等五人,此段先師另加溥心畬,則有六。見存者有:方子丹、龔嘉英、張眉叔之淦,羅戎庵尚等四公。
山子曰:所舉數近之。然有生澀輩,平仄且不能自理,而妄自附會於十家者,甚是無賴,可笑。
又按:「慧詰」一語,乃至百工技藝,並有此數,文藝尤然之,憶先師福州梁乃予先生印課嘗曰:「治印,須存一『趣』字。全印古板無趣,則無生氣可觀。」
山子曰:證之以詩、以印,以其小處乏趣味,大處乏氣度也。不專在取巧弄文,不專在纖細雕鑿。大師口吻,足以互證,文藝之理相通處,甚可參採。諸藝文史謂能光大於後者,以山子所見,率有此一開闢之路數。余謂「開闢」,尚創獲也。
三按:教授言,往時舉「桂冠詩人」,菲律賓十數年舉一人,而臺疆一年可十產,皆以浮濫,損其名義。山子曰:此或出於酬酢事功,演至以人情授受,皆自毀成城,不可救藥也,人情每好爭逐,有功詩教,當別賞以事功,有才學者,賞其才學,分類而獎之,各有出頭,使無相紊,乃足以為常法,其有心推廣詩教者,不可不察也。
慧詰一訣,南山子別有所論,它日再述之。